第9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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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——觉得学校如何?
  ——挺好的。
  时序笑:“祝老师客气了,学校老破小,条件糟糕,什么都缺,哪里好了?”
  祝今夏答:“麻雀虽小,五脏俱全嘛。”
  她一心要走,总要先把校长哄高兴了,于是变着法子,话怎么好听怎么说。
  穷乡僻壤,交通不便?
  ——不存在的,山清水秀,人间清净,正是读书的好地方。
  学生资质不佳,家境贫寒?
  ——教育的目的不就是帮助大家脱离贫困?有您这样的校长,小珊那样的老师,孩子们一定能飞出大山!
  如此对答如流,跟船上、渡口边针尖对麦芒的状态截然不同,时序似乎觉得有趣,笑出了声,最后若有所思点点头,说:“既然祝老师觉得我们这不错,那我就放心了。”
  陪笑到一半的祝今夏戛然而止,咳嗽两声。
  说辞是来见校长的路上想好的——
  “来之前我发过资料给于老师,不知道她有没有对您说过。”
  她学外语出身,在大学执教,来之前并不知道,藏区的小学并未开展英语课堂——低年级的孩子们连汉语都说不利索,又如何学习外语呢?
  这是真的,不是托词。
  祝今夏愧疚道:“学校没开英语课,我又只会教英语……都怪我没有沟通好就跑来了。”
  ——所以还是让我走吧。
  两人展开了拉锯战。
  ——祝老师名校出身,想必不教英语,小学课程也都能胜任吧。
  ——实不相瞒,我有个小学四年级的侄子,寒暑假来我家里补课,我连他的数学练习题都不会做。
  ——教师用书上有解题过程。
  ——那更不行了,照本宣科是误人子弟。
  ——那你教语文?
  ——不行,英语和中文完全是两个体系,乱教语法,我怕孩子们最后连汉语都说不利索。
  三门主课,数学不行,语文不行,就只剩下藏语课。这个不用问,祝今夏教不了。
  时序沉吟,“那就教副科吧,音乐课。”
  “我先天五音不全。”
  “思想道德课?”
  祝今夏条件反射,想说“我思想道德败坏”,话到嘴边,一个急刹车又咽了回去。
  最后绞尽脑汁,“实不相瞒,我大学毛概挂科了。”
  面面相觑。
  长几对面,时序遗憾地说:“既然如此,也没办法了……”
  看来是过关了。
  祝今夏松口气。
  万万没想到——
  “本来想让你教文化课的,但你这么坚持,我也不好意思勉强。”时序微笑,“那就只剩体育课了。”
  “……”
  祝今夏僵住,正在头脑风暴到底是说自己体弱多病还是四肢不协调。
  时序适时地站起身来,考究地看了眼她的双腿,“我下水救你的时候,你这腿部力量……体育课应该可以胜任吧?”
  “腿部力量”四个字,后接一段恰到好处的停顿。
  这叫祝今夏也不由自主回忆起来,当时在水下,求生欲使然,她好像,大概,仿佛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气,把眼前的救命稻草拼命往下拉,具体表现为又踢又踹……
  “……”
  事实胜于雄辩,在她把时序踹得七荤八素后,体弱多病确实和她没有半毛钱关系了。
  屋内一时沉默,谁也没说话。
  时序也不催促,静静看着对面的女人。
  她似乎在斟酌,良久,终于鼓起勇气,抬起头来,“对不起,时校长,其实是我吃不了这个苦。”
  总算说出来了。
  四目相对,祝今夏也从时序的表情里反应过来。
  他好像并不诧异,反而好整以暇望着她,似乎早就在等这句话,眼神里是平静的了然。
  过了一会儿,他轻笑说:“没关系。”
  然后起身,拎起茶壶,走进逼仄的厨房,放进一只褪色的塑料盆里,最后走出来,停在大门边。
  “走吧。”
  祝今夏愣住了,在他又一次开口催促后,才迟迟起身,“去哪?”
  “送你去渡口。”时序看看窗外,“天色不早了,要走就趁早。”
  她这才发现,窗外的太阳不知何时消失了。
  前一刻还照在桌上,将茶壶染得熠熠生辉,将万物照得光彩不已的日光,此刻已不见踪影,天地都失了色彩。
  时序说:“一线天就是这样,夏天还好,能捱到四五点,到了冬天,下午两三点太阳就照不进来了。”
  祝今夏迟缓地应了一声。
  状况不在她的预期里。
  在她说完那句吃不了苦后,时序没有多问一个字,也没有再劝一句,他似乎只需要一个诚实的理由,然后便顺从地放她走。
  就这样?
  对方没有任何埋怨,祝今夏才更感到无地自容。
  执教三年,她已习惯在讲台上为人师表,从来都只有学生们在她面前手足无措,何曾像今日这样。
  她感觉自己像个做错事的小孩。
  可她的确无法留下。她忍不了那样肮脏的厕所,住不了这样空空荡荡的独栋楼,也无法接受夏天不洗澡。
  她甚至不会做饭,要如何在这里独立地生存下去?
  况且,她的初衷并不是助人为乐,只是想从那场无法结束的闹剧里逃出来,喘口气。
  想到这里,更无地自容。
  她还是犯了同样的错,不管是和卫城结婚,还是选择支教,她都把事情想得过于简单,而现实总有一道又一道的坎。
  从那扇门离开前,祝今夏把头埋得很低,郑重地,一字一句地说:“很抱歉,是我考虑不周,在对贵校缺乏了解的情况下,贸然决定前来支教,却又中途反悔……给大家添麻烦了,实在对不起。”
  头埋得太低,脖子都酸了。
  半晌,头顶传来男人轻描淡写一句,“没事,早就习惯了。”
  祝今夏没明白,抬头看他。
  视线从低垂到仰视,幅度变化很大,面对面站在一起,她才意识到身高差距。
  男人高她一个头还多,压力巨大。
  时序把门打开,淡淡地说:“这么多年,来支教的老师不算多,但反应和你都差不多,来之前充满期待,来之后就只剩下后悔了,最后没几个留下来。”
  祝今夏胸口气血翻涌,良心饱受折磨。
  除了对不起,她简直忘记了字典里还有其他中文。
  就在她垂着头,翻来覆去也说不出个花时,时序看了眼墙上的挂钟,目光一动。
  嗒,嗒,嗒。时间卡得刚刚好,四点整,窗外传来一声悠长的动静。
  吱——
  锈迹斑斑的铁门被门卫大叔奋力推开。
  一群小孩乌泱泱涌进来。
  动静吸引了屋里的人,祝今夏忘了道歉,时序也忘了“大度开解”,两人一齐望向窗外。
  “学生返校了。”时序快步走向窗边。
  祝今夏也不知不觉走了过去,然后一愣。
  学生返校,本是寻常。
  但眼前的场景令她十分意外。
  孩子们很小,是营养不良吗?他们看上去像童话里的小矮人,穿得花花绿绿,一窝蜂涌进校门。
  这不是重点,重点是他们无一例外扛着沉甸甸的……编织袋?
  还真是编织袋。和工地里装水泥的那种没什么差别,只是五颜六色,花样更多,装的也更鼓鼓囊囊。
  高年级的孩子勉强能单独背起一只,低年级的小孩还没有编织袋大,只能合几人之力,嘿咻嘿咻喊着号子。
  要不是知道学校这种地方不可能知法犯法,祝今夏简直怀疑校长在雇佣童工,搞什么违章建筑。
  “他们扛的那是什么?”
  “书包。”
  “书包???”祝今夏回过头来,吃惊不已。
  时序的面上却是司空见惯的表情,“嗯。这里不比城市,学生们买不起书包,这就是他们的书包。”
  藏区的孩子皮肤更黑,个子小小的,乌泱泱一群涌进来,像是负重的蚂蚁。
  远处看着,背影佝偻,包袱比人还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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