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61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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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显金抽抽嘴角:倒不是买不起,只是自己临摹更有性价比。
  段氏见状忙笑言,“贺掌柜先看样稿再做定夺吧!”
  显金答应下来,细细嚼巴几下,方深觉基因的玄妙——段氏恣意洒脱,经前几次接触都是想说便说,从不顾忌他人的感观,如今画画、卖画,就算深爱的丈夫过世,她也能过出属于自己漂亮的后半生;而陈笺方……
  显金想起陈笺方,不自觉地叹了口气。
  这个青年,好似总有两块硕大的石头压在胸口,在压抑与逼迫中艰难喘息,背着这两块石头步履维艰地朝前走。
  甚至,这两块石头,其中有一块,是他自己压上去的。
  母子母子,却活脱脱两种南辕北辙的个性。
  显金脑子想事,脚下走得飞快,到了“浮白”,却见赵德正一脸焦灼地跑到她身边,如噩梦再现,压低声音道,“……不好了不好了……这几日白记、刘记、兴荣记都出了刻丝夹画宣纸……其他两家不足为惧,做的东西看不出名头,白记的刻丝夹画宣纸却很有些看头……咋办!……咋办!”
  就像他当初的色宣!
  明明他想出来的、尝试几百次试出来的,还没风光半年,就被铺天盖地的色宣冲击、覆盖……
  赵德正愁眉苦脸地看着面目全非的“浮白”,不由埋怨显金,“您阵势搞得大,却是高高拿起、轻轻放下,这店里的装潢全改了,就是想继续做以前的卖纸生意也没那么多地方摆置斗柜了……”
  “恒记呢?”显金抬眸沉声问。
  赵德正没想到显金的关注点在这里,卡了个壳,隔了一会儿才说,“……没……没有动静……”
  显金“噢”了一声,抿唇笑了笑,便继续抬脚往里进。
  赵德正满面通红地拦住显金,“咱们……咱们‘花语’还出吗!”
  显金风轻云淡地点点头,“出啊,图样都请人先制了。”
  赵德正瘪了瘪,“咱们索性降价吧!白记卖得很便宜!一刀刻丝寿星公夹画宣纸,只卖三两银子。“
  显金步子一停。
  赵德正险些撞到廊前的柱子。
  显金比了个“二”的手势。
  赵德正不解其意。
  显金轻笑斜眸,“这是赵管事,第二次质疑我。事不过三,若有第三次,您就去帮着我父亲打理泾县铺子吧。”
  赵德正目瞪口呆:这什么时候了!还有心思清算啊!
  赵德正身后的南小瓜伸手使劲扯他衣角,示意他可别说了。
  赵德正将衣角气急败坏地猛地抽回来,“吃一堑长一智,色宣的前车之鉴尚在眼前,你却不管不顾,咱们陈记开在此地不是一锤子买卖,更不是只赚人一次银子!是要人一而再、再而三地做回头客!”
  显金彻底停下步子,半侧过身,双手抱胸,成竹在胸道,“我不出手,自有人出手,赵管事凡事莫急——至少,你应当学着信任你的掌柜。”
  说罢,便跨步向里走去。
  留下赵德正呆立原地:谁?出手?出什么手?谁出什么手?谁管你纸行之间的明争暗斗啊!老百姓还巴不得打得越厉害越好,越便宜越好啊!
  赵德正坐立难安地思考到傍晚。
  锁儿舔舔嘴角、话在嘴边忧愁地看了看思考中的赵德正,很想告诉他:别人思考是思考,你一思考,惹人发笑。
  临到傍晚,南小瓜急匆匆地跳垮过门槛,低声急促道,“……刚有人把白记的摊子掀了!”
  啥?
  赵德正猛地睁眼,不可置信。
  “谁?!谁把白记的摊子掀了?!”
  南小瓜露出奇怪又不解其意的神情,“龙川溪码头上的甄记盐贩,甄家三郎一进白记的门就直奔那刻丝夹画柜子,双手一抬就把那柜子全给掀翻了,抽了刀狠狠砍了三两下,只说‘但凡白记再敢出白泽刻丝夹画,我甄三郎见一次砍一次!’”
  赵德正满脑子问号。
  显金见怪不怪地低头平和誊抄账本。
  赵德正开口,“显……贺掌柜,这是……这是为何?是您指使的吗?”
  显金半垂眼眸,将笔搭在笔洗上,轻笑一声,“我?我指使得动盐商家的公子?”
  赵德正发觉自己问了句蠢话,嗫嚅了嘴唇,很想再问。
  显金笑了笑,反问南小瓜,“白记的刻丝白泽,索价几何?”
  南小瓜调研功夫扎实,张口就道,“四两!比其他的,贵一两!”
  显金点点头,笑着看向赵德正,“甄三郎当初以三十两的高价在‘浮白’买下那一刀刻丝白泽夹画宣纸,如若我猜测不错,早已被他老爹送到了知府熊大人的府上。”
  显金顿了顿,给赵德正思考的空间,却见这小老头跟得很吃力,便继续道,“您想想看,甄家送给熊知府的礼,如今满大街都是,且四两银子就能拥有,甄家气不气?”
  赵德正眼中闪过一丝睿智的光,虽然只有一瞬。
  “甄家干的是码头,码头做事靠的是蛮力和臂膀,说白了,黑的白的都得吃点;白记嘛,小小商贾一户,甄家打他搅乱市场,拉低他送礼的档次,还需要挑时间吗?”
  打就打喽,还要挑时辰吗!
  显金隐秘地笑了笑,下颌轻轻抬起,语声平和自然,“出现便宜的仿品,最着急的,不是我们。”
  赵德正看向显金的眼神多了畏惧与敬服,颤颤巍巍、哆哆嗦嗦地开口,“最着急的是……是当时花了高价钱……买了我们刻丝宣纸的那群人……”
  那群切实付出了金钱和时间的人,不允许他们手里的刻丝宣纸掉价!
  显金给了赵德正一个孺子可教的目光。
  这就是很歹毒的奢侈品理论:购买奢侈品的人,是不会允许他手中的奢侈品跌价的——一旦跌价,又如何用奢侈品来证明他非富即贵的身份?又如何让他和普通买纸的人划开泾渭分明的界限呢?
  陈记刻丝山海经夹画宣纸一出,有些竞拍到的乡绅,甚至在家中设下了“刻丝宴”,邀邻里友朋前来观赏。
  一旦放任仿品出世,他们追捧过、喜爱过、切实付出过金钱与时间的陈记刻丝山海经夹画宣纸,失去了正统的地位,又算得了什么?只能算个笑话。
  显金逼迫着,整个宣城府渴望过刻丝夹画宣纸的名流,主动站出来,维护陈记的正统地位。
  赵德正想通了。
  显金低下头,继续平静地誊抄账册。
  生意人不事生产、坐享其成,玩的,不就是人心吗?
  第205章 砍坏了纸(第一更)
  甄三郎怒闯白记掀翻摊子一事,传到熊知府耳朵里时,老大人正吃着馄饨。
  今天奉月十五,开堂刚下衙,忙了一整天没吃饭。
  家中老妻剁了三线肉和干虾皮当肉馅,又宰了点藕丁、茭白丁子,支口大锅炖扇骨、干菌和河虾脑袋,馄饨皮子掐馄饨馅儿,一掐一个金元宝,胖嘟嘟的肚子朝上在云翻雾绕的大锅里安逸浮沉,浮到水面后又被长杆子木勺舀进铺满葱花、干紫菜碎、芫荽菜的海碗里,最后以一大勺扇子骨菌子汤泼进海碗结尾。
  熊知府拿起勺,正欲吃,却见师爷背弓如东海老虾小碎步进来。
  “……白家的来了,就在咱们府门口。来的白老爷和白大郎……白老爷拿着麻绳要上吊,直哭甄家欺人太甚……”
  师爷嗅了嗅,有点饿了,想吃。
  熊知府低头拿大白勺子慢条斯理舀了只馄饨,“叫门房劝劝。”
  师爷赶忙点头,“门房劝了,没用。”
  馄饨有点烫,熊知府吹了吹,没着急吃,“怎么劝的?”
  师爷蹙眉,“劝他去别处上吊。”
  熊知府一笑,胡子上翘,“行了,叫白家的收拾好进来。别哭哭啼啼的,哭哭啼啼立刻赶出去,再叫你嫂子煮碗馄饨,你这口水都快流我碗里了。”
  师爷乐呵呵地往出跑。
  白家的进来得飞快,刚好赶上熊知府吃最后一口馄饨。
  一进门,白老爷“扑通”一声跪在地上,“熊大人!您要为小民做主啊!”
  不太有新意的开场。
  熊知府低头吃完最后一颗馄饨,拿勺子吹凉喝汤,“你既想让我做主,还要以吊死我府邸门口威胁我?”老大人一笑,“这是什么道理?”
  白老爷被一梗,愣了一愣,随即哭得老泪纵横,“若非遇到天大的冤屈,我如何敢在您府前造次啊!实则是那甄老三欺人太甚!”
  白大郎跟着老爹哭,一边哭一边补充剧情,“今天刚过晌午,那甄三郎便冲到我们铺子里来,把店子里的刻丝夹画宣纸掀翻,拿着匕首全划拉烂了,然后拍了两张银票在柜台上,凶狠得像要杀人似的胁迫我,‘若以后再买刻丝夹画宣纸,你卖一次,我砍一张!’”
  白大郎哭得像嫁错了郎、还被逼生了八个孩子的怨妇,“不知如何惹到了这霸王,我们白家兢兢业业做纸,勤勤恳恳过日子,老老实实上税子,向来听话又懂事,从不给衙门和大人惹麻烦——”
  白大郎顿了顿,继续哭,“就在上个月我们家招儿还给顺天府府丞大人生下了一个儿子,我们一家子老老实实做生意,怎的就招了这么个无妄之灾!”
  熊知府眉毛未抬,手上的动作停滞片刻后,摇头吹了勺里的汤,闲聊般同一旁的老叟道,“……福建那边最近运了许多胡椒,原是上贡的珍玩意儿,如今听衙门里许多官吏家中都备上了些,烤肉炖汤都爱放,下回请夫人也买一些来,咱们尝尝蛮夷玩意好吃不好吃。”
  老叟低眉连声称是。
  白大郎哭声停顿,余光扫向老爹。
  白老爷一下捂住胸口,“哎哟哎哟!小民着实被气得胸闷胸痛!喘……喘不过来气了……哎哟哎哟!”
  熊知府低头将汤喝完,鲜香味美,很是不错。
  如果没有这白家父子,今日这一顿餐,当真赛神仙。
  真讨厌。
  熊知府放下海碗,拿起绢帕擦嘴,终是抬头看人,“若实在不适,就请大夫来瞧瞧,该吃药吃药,该扎针扎针,你在本官起居室呼天抢地、要死要活,倒是十分不该。”
  白大郎脸色刷白。
  白老爷狠狠磕了三个响头,“是是是!是我们的不是!搅大人您清净!只是那甄家实在可恶!甄三郎也实在跋扈!小民若非顾忌脸面,今日必上衙击鼓鸣冤!他们在大人您的地界上,简直是视律法规矩为无……”
  “谨言慎行啊,白老爷。”
  熊知府眼神平静,截断白老爷后话,“听您说的话,咱们这宣城府就像法外之地,律法规矩一切不要,百姓跋扈、民众受苦,我这个父母官为官不仁、不忠、不礼,倒该即刻被撤了去。”
  白老爷与白大郎相视一眼:不知为何,今日的熊知府怎的如此……敌视他们……一字一句都怼得不留情面……
  他们干嘛了?
  他们没干嘛啊!
  他们可是受害方啊!
  更何况,白家嫁出去的庶女,可刚给熊知府的顶头上司生了个小儿子!
  府丞大人因五十八岁,还老来得子,十分高兴,前些日子甚至赏了白家几筐应季的桃子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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