乱臣(作者:蔡某人)_分卷阅读_94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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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本温和带笑的一双眼睛,倏地就泄出道锋锐,刺到众人脸上,辣辣地疼了下。
  “柏宫据河南而反,如今,四城归贺赖,他新封大将军兼尚书令,贺赖派了李弼、赵贵率一万人马支援颍川,邺城的舆情,还是要世子杀崔俨,若不是他相逼太紧,柏宫怎会在这个要紧关头扯旗造反!世子不杀他,只怕难熄舆情!”
  一片附和声此起彼伏。
  前头话音一落,后头紧跟而起,晏清源极有耐心,随手捞起串不知几时丢那的佛珠,交错出个清脆珠玉相撞,眸光微转,眼前倒有一大半是崔俨当初弹劾过的权贵高官,此刻,吹胡子瞪眼,正大光明到他眼皮子底下来报私仇了。
  唯独百里子如被元老们携裹而来,这一回,交叉个手,规规矩矩,一句话也无,任耳边吵了个乌烟瘴气,闹的不堪,他自岿然不动。
  晏清源眼睫一垂,叩了两下案几,复又抬眸:“杀了崔俨,柏宫就能归降?你们谁敢跟我立这个军令状,我这就杀他!”
  四下顿时鸦雀无声。
  喋喋不休的嘴,又出奇一致地合上了。
  晏清源缓缓一扫众人,眸光一定:“柏宫早晚必有一反,他专制河南十年,大相国同我,心知肚明,如今,大相国新丧,国家内忧外患,诸位不思襄助,却要逼我再杀人乱政,我不太明白这样的道理,哪位来赐教?我洗耳恭听!”
  军令状立不得,这样的道理也不是道理,诸人面面相觑,一时脸上下不来,本要趁着晏清源去晋阳动身前放手一搏,不想被他轻描淡写化解,方才那一顿好吵,见他默不作声,以为是不得不松口了,不成想,峰回路转,世子两句话便堵了悠悠众口。
  “诸位这个样子,大相国若九泉有知,我不知他会是何种心情。”晏清源脸一沉,神色已经难看至极,“柏宫新反,人心惶惶,可大相国走了,我还在,我在一天,就不会任由他兴风作妖,也还要靠尔等齐心协力,共渡难关,莫要因私怨再生枝节,这也算告慰大相国在天之灵。”
  既提大相国,晏清源声音中不觉多了些深沉感伤,听得众人神色委顿,眉宇间布上一层阴霾,忽的,百里子如面色一肃,敛衣出列,对坐上晏清源郑重拜起:
  “国家存亡危急之际,吾等愿唯世子马首是瞻。”
  他这么冷不防一起头,其他人一愣,左右不是,为难至极,怔忪间,百里子如三拜都完事,众人面上尴尬,先是有一两人跟着和起,慢慢的,三五一群,齐齐拜了晏清源,晏清源这才起身下来忙虚虚一扶,给足颜面,目光一掠几个新封太师、太傅、太保录尚书事的重臣,波澜不惊:
  “邺城的事,就先有劳诸位了。”
  酝酿了多日的倒逼世子,临到跟前,没两个回合,散了架子,众人面上讪讪而退,有不死心的,犹豫着回头一拱手:
  “世子,有句话,不知当讲不当讲。”
  晏清源微微一笑:“太师要真的觉得不当讲,那就不要讲了,说该讲的话。”
  被他这么果断一拒,特意从青州赶来的库狄干脸上实在挂不住,暗道真不是当初那个自己奋力相救的坠马小儿了,嘴角不觉抽搐下,同众人在那罗延的相送下,朝大门去了。
  晏清源在廊下默立片刻,刚一转身,一个小脑袋瓜贸然从柱后露了出来,唤道:
  “阿兄!”
  “七郎?”晏清源微觉惊讶,“这么晚,你跑东柏堂做什么?”说完,过去将人一打量,见他脖颈上绷布都没拆,直僵着个脖子,可笑的很,眼珠子却灵活如初,转个不住。
  “我想求阿兄带我回晋阳!”晏清泽被他引进了屋,安安分分坐下了,晏清源皱眉:
  “不行,你的伤不能长途劳顿,我去晋阳耽搁不久,你留邺城便好,下葬时再过去。”
  晏清泽一脸的不快,也不加掩饰了:“刚才你们在里头说话,我都听见了,勋贵们想逼你杀中尉,我看我留邺城也没多大意思。”
  说的晏清源失笑:“这两件事有关吗?怎么,我走了,他们能来逼你不成?”
  晏清泽嘴一张,发觉没什么能说的,气馁许多,晏清源拍了拍他肩头:
  “我已经替你打算好了,等你伤好些,去你二哥的双堂住下,跟着他,历练历练。”
  一听要跟二哥那个半天不能吭出一声的住在一处,同吃同行的,晏清泽慌了神:“阿兄,我还是住大将军府吧?”
  晏清源意味深长瞥他一眼:“别急,我话没完,你上次不是说了件事么?权当替我探路了,你小心行事,看是不是真的有什么问题。”
  “可阿兄说了,我是风声鹤唳。”晏清泽还是没大有精神,记着这个词呢。
  晏清源朗声一笑:“风声鹤唳啊,也没什么不好,毕竟你阿兄如今也是如履薄冰,只有一点,你别给我打草惊蛇。”
  这么一鼓舞,晏清泽到底孩子性,觉得自己备受重用,便释然一笑:“那我就听阿兄的!”
  第118章 西江月(16)
  这一程,再不比去岁寒冬,天凝地绝,又逢雨雪,道路翻浆人困马乏,自是辛苦辗转不说。
  眼下,时逢五月,出了邺城往西北行的这六十余里,只遥见山岭大道,列树青松,两旁的景色早与隆冬时节一天一地,清风送爽,野花吐幽,景色颇佳。
  晏清源一行人按寻常速度赶路,归菀新得赠一匹良驹,名“望云骓”,银鞍绣韂,修饰的极漂亮,同照夜白一前一后,等出滏口,就进入太行山地脉了。
  一进山阴道间,时节顿易,沁凉几许,仿似初秋,而非炎夏,不过百草树木正在盛时,郁郁苍苍,绿得丰盈无比;又有岩幽谷隐,鸟鸣啾啾,在深山中不时回荡,溪流清明蜿蜒似玉带,真好似个人间绝境。
  上一次没能仔细看的景,这一回,归菀则大有机会看尽风光。
  只是足下崎岖,曲如羊肠,一抬头,则是一线天空夹于两山,看得人心惊肉跳,神思恍恍。归菀人在山间,只觉自己格外渺小,因道路险峻,晏清源与她同乘一骑,清脆的马蹄子声,更衬的四下寂寂,归菀指着前方崔巍山脉下设的关口奇道:
  “世子,这是哪里?”
  晏清源笑道:“井陉西口,你仔细看,这里的山四面高而中心低,像不像一口井?故名井陉,是我晋阳东北门户,此地险要,正所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。”
  话说着,手就伸到她腿根处,声音里不觉有了丝关切:“还受得住么?”归菀本正专心看那关口,好奇得很,被他陡然这么动作,又臊了个红脸,按下他手臂,轻声嗔道:
  “世子的扈从都跟着呢,叫人看见了……”
  手劲不小,分明窘迫,晏清源目光往她脸上一扫,笑笑不提,转口问说:“看了这一路,巍巍太行,比之江左的烟柳画桥,风帘翠幕如何?”
  听他话里正经了,归菀面上红潮方慢慢褪去:“世子为何非要一较高下?秋风塞北,杏花烟雨,各各终得擅场。”
  腰上猛然被箍得一紧,归菀几要呛出眼泪,喉咙直痒,晏清源惩罚似的咬住她耳朵,暧昧道:
  “我可没这个意思,你说说看,江南是不是也如你这般香甜?”
  归菀被他鼻息喷得连着脖颈也痒了,被勒得难受,又气又羞:
  “世子放开我呀!”
  暗道我才不要说,说了定引得你为逶迤绿水迢递朱楼折腰,如是一想,等晏清源手一松,归菀便潦草敷衍句:
  “大概就是可和露摘黄花,带霜烹紫蟹罢。”
  晏清源闻言哈哈一笑,十分开怀:“好,不知菀儿几时同我一道摘黄花烹紫蟹?真名士自风流,你们的名士确实不少!”说到这,又略带了点讥诮的意味,把马缰一扯,喝令疾驰去了。
  过壶口关后,他们一行已经走了七八日的路程,暂歇驿站,县衙这带,竟是个风尘天外飞沙,日月窗外,也是个白驹飞逝,归菀一口牙,寒碜碜的,上下一打错,感觉含了满嘴的沙土。
  拿青盐反复漱了口,终觉清爽,归菀便坐在胡床上,认真磕倒她小羊皮回纹靴里的土,不晓得怎么和太行山里差了那么多,这才堪堪察觉到了夏日的干热,便赶紧换了家常绣鞋。
  等朝镜子里一打照面,呀,灰头土脸的,面也干了,发也松了,归菀用井里新湃的清水先净手,又洗了脸,只觉汗毛孔中陡得一凉,忍不住一个哆嗦,晏清源已经把手巾递过来了。
  她道了谢,一阵擦抹下去,就露出了个如剥了蛋壳的嫩白小脸来,不施粉黛,一双水杏眼,清澈如泉,黑的眉,红的唇,越发分明,神态间的那抹羞涩稚气始终犹在,看晏清源定定瞧着自己,归菀转过背去,将手巾续入水中,揉了几下,拧干了,腼腆道:
  “世子也擦把脸吧。”
  “我?擦过了,浑身上下都擦了才给的你,没洗。”晏清源不接,径自朝榻上一躺,双手作枕,眼睛里尽是戏谑,归菀被火烫了般把个手巾朝盆里一砸,眉心皱起:
  “世子,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。”
  好熟悉的话,犹在耳畔,晏清源想起了库狄干那张皱巴巴的黝黑老脸,看归菀面色一正,知道她接下来要说什么,却耐心十足道:
  “你说,我听听看。”
  “世子之前,是因为怕大相国离世的消息传出人心不稳,才欢情如常,以作假象,”归菀想到去岁腊月晋阳街上的热闹,更有所悟,“可现在四海皆知,世子每日,怎么还这么欢欢喜喜的?”
  她实在不懂他,说完,只觉得他脸皮极厚,哪里是服斩衰的样子?这人,果真毫无心肝可言,人而无仪。
  晏清源“哦”一声,以示知情,笑她一句:“菀儿真聪明,都被你勘破了。”
  看他还和自己没个正形,归菀真的生气了,忍不住劝道:
  “世子也替你爹爹想想,未必就要哀毁骨立,但……”说着,兀然红了眼,讥讽又悲伤地看着他,“我本以为世子经了这种事,多少会有点感同身受。”
  说完,后悔自己多嘴,同晏清源这样的人,说这些,有什么用处呢?她不觉摇了摇头,似是对自己方才行径的否定。
  再抬眸,晏清源浅浅含笑,还是那副让她生气的样子。
  “直如弦,死道边;曲如钩,反封侯,这是南边前朝范晔《后汉书》说的罢?菀儿,你要是男儿身,这样说话,看来只能死道边了。”晏清源扬眉一笑,浑不在意,“好孩子,你若是男儿身,我定赏你个兰台御史做做。”
  归菀无奈,又听他打趣起自己,把头发一挽,索性豁出去道:
  “那世子在这好好再看一看《后汉书》罢!”说完,扭身就去稍间,晏清源起身尾随,把人往床上一压,忍不住的,又好好惩罚了一回。
  翌日一早,一行人复又上路,经过一夜休整,晏清源全副精神打的十足,加之晋阳在望,快马加鞭,不过三五日,抵达晋阳地界,正是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之时。
  归菀本窝在马车中昏沉睡着,虽这一路,走走停停,不比上一回,可她纤质少女,到底不像晏清源,动辄精神抖擞丝毫不见疲态,主动提要换马车,拥着靠枕,就倚在车壁睡过去了。
  朦胧间,只觉车身一震,便知应是到了晋阳。她揉了揉眼,一掠鬓发,把车壁内带来的包裹扯来,就要下车,帘子早被人一掀在那静候着了,见晏清源作势张开手臂要掐腰扶她,归菀却轻轻一推:
  “我自己下。”
  说着踩着杌凳,一提裙角,颤颤巍巍下来了。
  把包裹往臂弯里一挎,因没给她带丫头,凡事归菀亲力亲为,倒也习惯,随晏清源朝晋阳宫方向走来。
  一回生,二回熟,再看那两排的带刀侍卫,归菀也只是一瞥而过,门口阶下却立了好一干人,茫茫一片丧服里,除了腰间那细麻绳尚有些颜色差异,归菀看的刺目,下意识拿手遮了遮,再看看自己穿的,牙白的襦裙,没什么不妥。
  晏清源一撩袍拾阶而上,自然是要接受一番嘘寒问暖,说话间,朝归菀微微示意,归菀便跟着个前来接应的婢子朝木兰坊来了。
  陈设分毫未变,多布了层白幡而已,只是整个晋阳宫铺陈极大,哀乐轰鸣,归菀听得心头惶惶,鼻间微酸,在榻上呆坐良久,等婢子将饭菜送来,兀自出去,又独余她一人。
  一时间,凄凄乐声,声声入耳,归菀樱唇微微翕动两下,成串的泪珠子就滚滚而下打湿了衣裙,转身一趴,陷在枕间无声哭了起来。
  大相国梓宫还邺,晏清源早修书告知晋阳这边文武重臣,现下,晏清源换了丧服,一行人在灵堂参商,议了半日,规格行程等自早有准备:
  大相国大丧依汉霍光故事,赠齐王、备九锡殊;赐东园秘器,又给羽葆、班剑、鼓吹四十人、羽林百六十人等诸多礼遇不一而足,已是本朝除却天子外,最高凶礼规制。
  这一点,众人自然毫无异议,虽还有柏宫的事压在心头,念晏清源车马劳顿,容他歇息,将丧仪议毕,不复赘言。
  吃了几样素菜,寡然无味,又有大相国一干妾室在那嘤嘤开始泣个不住,弟弟妹妹们,无论年长年幼,也一并跟着嚎啕,晏清源皱眉呆了片刻,由着她们在那先哭,一打黑帐,同穆氏来到隔壁,看起了从邺城带来的墓址:
  “衣冠冢定在漳河西,安鼓山的石窟已经凿出来了,梓宫就置于此间。”
  他手底四下一划拉,条缕分析,穆氏听得明明白白,点了点头:“既是你兄弟二人定的,就按着办罢。”
  说罢,不复多问其他事宜,只安排道:“我看你吃的太少,再喝杯酪子。”
  一面饮酪,晏清源说起邺城这次宫变,水波不兴的,三言两语陈述完,这才微微掣了掣伤势未愈的肩头。
  “陛下人呢?”穆氏问,目中只是在他提及遭遇埋伏时微有惊诧,一瞬的事,就过去了,“大相国的丧礼,陛下得举哀,服缌缞。”
  晏清源应道:“我暂把他禁足于含章殿了,有事自会请他,家家不必忧虑。”
  穆氏沉吟不语,垂首思想,未几,把个探究的目光又移到晏清源面上来了:烛盏下,那张脸,越发秀致透足光华,分明是个清雅文士,再加上这一身缟素,更是犹如谪仙,这哪里是帝王之相?
  人有七尺之形,不如一尺之面,一尺之面,不如一寸之眼。再一想他平日含情带笑,脸薄眄速的模样,穆氏颇为忧心道:
  “今四海未定,凡事不可操之过急。”
  晏清源嗤了一声:“家家觉得我冒失了还是激进了?我去灵堂。”酪碗一撂,就要出来,忽的思及一事,对穆氏道:
  “我明日先见一见柔然世子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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